跑步機轉動小腦
雙腳滾動地球。
不喜歡跑步機到某種程度,即使雨天魔法式地出現在身旁,我不看他一眼。跑步未達成癮狀態者,不可能瞭解這種不喜歡的級數。
然而,張小虹描繪之跑步機上的各種體會想像,在我穿好跑鞋跨入用雙腳滾動地球的日計劃時,便開始流水似地潺潺向我而來。
2006/09/20 – [ 中國時報/人間副刊/E7版]
《三少四壯集》腦袋的重量 我在跑步機上月球漫步,觀看著向內無限大的身體小宇宙。
【張小虹】
愛上跑步機後,就放棄了台大操場的慢跑,連帶放棄了一整片星星雲朵的夜空,心甘情願在密閉的健身房裡,忍受著擴音器傳來吵鬧的流行樂曲,和那眼睛左閃右躲、總也逃不掉的閉路電視螢光幕。
所為何來?為的是跑步機所能給予一種規律的速度感,以及這種規律速度所能產生的身體自動化想像。不知道別人走跑步機的時候,心裡在想些什麼,或者根本什麼都不想。我走跑步機的時後可忙著,忙著玩耍實驗,忙著用意念觀想身體。
像是:把跑步機的滑帶,想像成一個以身體為輻軸的摩天輪,前進的雙腳不是踏在水平面上,而是沿著摩天輪下方的圓周弧線前後滑行。據說,這樣能有效減低膝蓋關節所承受的身體壓力。但不管怎麼都好,這樣的想像頗帶自嘲的興味,覺得身體像是困在旋轉圈裡的小老鼠,邊跑邊轉,總也沒有位移,看來是比存在主義推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還要來得悲慘。別人是不進則退,我這廂進也是退,退也是進,消耗了幾百卡洛里之後,還在原地踏步呢。
或者:把上半身想像成一個向正前方打開的座標軸,縱軸由肚臍往頭頂垂直向上延伸,橫軸由肚臍平行地面往前延伸。也可以直接想像由頭頂拉出一條細線往上,由肚臍拉出一條細線往前,走著走著,身體彷彿消失,只剩下兩個向量,一個往上,一個往前,不是我在走,而是跑步機在走,跑步機上的我是被拉著走、拎著走、牽著走。
要不,也可以把腰部的一環帶脈,想像成一個救生圈,用充氣的感覺膨脹放鬆,當然救生圈的前端最好也是一條隱形的線,拉著身體往前走。或著將這個虛擬的救生圈再往下放,放到骨盆腔的底部就更好了。如如不動的上半身,自己會走的下半身,有時像是一個會移動的盆栽,有時則是一尾隨波蕩漾的帆船。
當然,最重要也是最難練的,乃是一反往常跑步或走路提氣向上的習慣,如何在跑步機上氣沈丹田,便成了我最樂此不疲的功課。站上跑步機,調整好速度與時間,一但發動,雙肩的重量就要交付到雙胯,雙胯的重量就要交付到雙腳,層層交付,層層下放,才能從頭鬆到腳。但凡事說來容易,做來困難,有時僵在肩膀放不掉,有時卡在雙胯下不去,有時緊在大腿前方肌肉,有時酸在雙腳膝蓋關節。於是告訴自己,把意念放在腳底與跑步機滑帶接觸的「界面」,意到而氣至,從頭到腳,連成一氣。這樣的「身段」可真是夠低,低到可以把腦袋交給腳跟,摩頂成了放踵,用腳跟來決定腦袋的重量。這樣的「下放」還真是字義與隱喻的交纏,當腦容量超級放大到腳跟,座落於腳底,那所謂用大腦思考的同時,不就總已是用全身在思考了嗎。而放到腳跟的腦袋,不是本末倒置,而是本從末生,末從本長,連大腦都腳踏實地的時候,或許才有真正的耳聰目明吧。
就這樣,不同的身體部位,不同的身體意象,不同的色身氣感,不同的存而不論。走起跑步機,像是練起太極拳。太極拳強調身體的自動化,「能動不主動」的境界,「屈伸開合聽自由」,以陰陽蓄放的原則,製造勢位,產生動能。所謂的「動之則分」,乃蓄勢待發,而一發便不可收拾,動作自己會走。不練拳的時候,自動化的跑步機幫我練走路,練跑步,練自動化的一發不可收拾。有意無意間,有心無心處,跑步機上的雙腳自己會走、自己會跑。
就這樣,我在跑步機上月球漫步,觀看著向內無限大的身體小宇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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